一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九日,昆明,青云街二一七号。
已是深夜十一点了,沈从文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这样写道:“我写了《长河》五个页子,写一个乡村的种种。”
他仿佛看见有各色的树叶落在桌上纸上。夜已沉静,然而雨很大,电闪极白,炸雷声一个比一个强。
房子微微震动着,有点儿冷。
这炸雷有些原始的恐怖,但先生很感动,“这洪大声音,令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它正在重造历史。”
此时的张兆和与两个孩子、九妹沈岳萌,仍在沦陷的北平。
沈从文很想念家人,特别是正在前线与日寇血战的弟弟沈荃,也在字里行间里表达了对他的关切。
《长河》书写一个“现实”中的湘西世界,沈从文把它称为“雷雨后的《边城》。”
他告诉张兆和,接着写翠翠如何离开她的家,“我让她到沅陵还是洪江?桃源还是芷江?等你来决定她的去处吧。”
可是直到九月底,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和九妹,从天津乘船到上海,再往香港,辗转中越边境,十一月四日下午才到达昆明。
那个时候,《长河》从八月七日在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连载,到十一月十九日,六十七个版面即将载完。
也就是说,沈从文早已作了选择,把《长河》的故事背景地放在了麻阳的吕家坪。
这不是他在信中和妻子说的沅陵和桃源,也不是芷江或洪江。
但洪江无疑是先生钟爱的地方。
先生作品中,虽然相对于沅陵、桃源和芷江,洪江写得较少,但每一次写洪江,都给人印象深刻。
一次是在《常德的船》中,专门写过富丽堂皇、气象非凡的巨无霸船只,就是“洪江油船”。
一次是在《沅水上游的几个县份》,开笔便是“由辰溪大河上行,便是洪江,洪江是湘西的中心。”
当然,他还提到了如今洪江市的黔阳古城,“地方在外面读书作事的人相当多,湘西人的个性强悍处,似乎也因之较少。”
还有一次是《从文自传》,他在《常德》篇写道,那个自己喜欢的白脸孩子的姐姐,同一个驻防洪江的黔军团长结了婚。
“但团长不久又被枪毙,这女人便进到沅州(今芷江)本地的天主堂作洋尼姑去了。”
关于沈从文先生和白脸女孩的故事,我在纪念沈从文先生去世三十年:芷江行中写了。
也正是那次在芷江的遭遇,一九二一年的秋天,沈先生离开芷江去了常德,且是坐船去的。
这在凌宇先生写的《沈从文传》中可以得到作证,这是一本沈先生生前曾看过的传记。
他“搭上一条开往常德方向的船,瞒着母亲和熟人,悄悄地离开了芷江。”
那个年代,从芷江坐船到常德,必须得沿舞水而下。
潕水从黔阳(今洪江市)进入沅江,然后经洪江(今洪江区)过辰溪、泸溪、沅陵、桃源等,最终到达常德。
二
我们是从怀化市区进入洪江的。
刚刚参加完麻阳苗族自治县三十年县庆,同行的广州铁道报谭必平总编辑说,先去安江镇看看。
安江是怀化市前身黔阳地区的行政公署驻地,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七五年,安江一度成为大湘西最耀眼的城市名片。
新中国成立后,直到一九九七年,安江还是黔阳县人民政府所在地。
如今的安江,为一九九七年国务院批准成立的洪江市所辖。
安江最为人熟知的是,“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曾生活了三十七年。杂交水稻也是从安江走向世界的。
袁隆平一九三O年生于北京,一九五三年毕业于西南农学院分配到湖南安江农校任教,一九六四年开始研究杂交水稻。
我无数次到过怀化,但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安江竟然从来没有去过。
谭总也有六年没有到安江了,他说,一九六O年,父亲谭长保先生刚刚十三岁时,就来到安江纱厂做生意。
上世纪八十年初,谭总的叔叔谭永明,也在安江的黔阳师范读书。“他穿着印有学校名字的红字黄挂衣,至今还在我脑海里晃动。”
二OOO年,黔阳师范并入怀化师专,也就是现在的怀化学院。昔日人声鼎沸的校园早已人去楼空。
我不由地想到母校湖南机电学校。当年在常德津市市也是何等的热闹,十二年前搬到长沙后,那里也是一片荒芜了。
我们决定先到黔阳师范看看。甚至幻想学校门口应该还有些老饭店,味道还不错。
可问来问去,当地人说,黔阳师范早已杂草丛生,没有什么好看的,吃饭还是镇上好。
倒是谭长保先生五十八年前卖麻的安江纱厂还在。
一九三八年日寇进入湖南,省政府曾将第一纺织厂迁到洪江。八十年过去了,不少建筑和标语都好好地保存着,让人肃然起敬。
一位在纱厂门口散步的老人告诉我们,企业最辉煌的时候有一万五千人,如今都成为历史了。
遥想起同样在八十年前,沈从文先生从沅陵去昆明,坐汽车虽没经过安江,但读他那些离乱的家书,仍不由地感叹岁月悠悠。
我们在车间溜达,看见不少机器仍在运转,不过,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这冷清,即便在著名的安江农校也是如此。
二OO一年,安江农校整体搬迁至怀化市新校,并升格为怀化职业技术学院了。
二OO八年,安江农校正式定名为“杂交水稻发源地—安江农校纪念园”,由袁隆平亲自题写园名。
二OO九年,安江农校被国务院批准公布增补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安江农校很幽静,柏树、黄檀、枫木、罗汉松等随处可见。校内还有一棵千年樟树,枯枝发新芽,甚为神奇。
学校内最醒目是纪念碑,红底黄字,刻着袁隆平题的九个大字:愿天下人都有饱饭吃。
不知这字题于何年何月何日,我们这些四十多岁的人,大都没有挨饿的经历,但可以读得懂,这九个字背后蕴含着的朴素真理。
谭必平说,袁隆平已成为人们心中的“米菩萨”,其实这个称呼就是最好的表述。
令人高兴地是,今年年底前,怀邵衡高铁即将开通运营,并设安江东站,下车后,不到一公里,就到了安江农校。
安江还有个高庙文化遗址,二OO五年被评为“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出土了中国最古老的凤凰图案及七千四百年前的玉器等。
十二年前,高庙遗址就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当地人告诉我们,遗址至今没有开发,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曾多次到过澧县城头山遗址、永顺老司城遗址和望城铜官窑遗址,回想起那些地方的热闹,再看看高庙遗址的荒芜,有些失落。
三
我们决定夜宿黔阳古城,从安江驱车过去,约一个多小时的行程。
黔阳,自宋代一O八O年就置县。
一种说法是它在黔江之北,但是黔江远在重庆,黔城只在清水江之北,清水江从来就没有叫过黔江。
一种说法是它在黔山之南,黔山在贵州和保靖境内均有此说,但距离黔城有些远。
有趣的是,我在龙山县志中发现,公元二二一年,刘备分酉阳县(今芙蓉镇)置黔阳县,正在黔山之南,县治为今龙山境内。
据说公元一O七五年,大将军章惇征集五千黔阳土兵镇压南江十六州而驻兵园州。
因土兵们立下战功,于是改园州为黔阳。
还有人说,黔城附近的石头都是黑色,故以黔名。
实际上,推至秦代,沅水中上游都属于黔中郡,也许是舍不得这个“黔”字,所以就一直用了下来。
宋以前,黔阳在唐代时属于龙标县,那个时候县域跨越现在的湖南和贵州两省边境。
关于唐代龙标县治所在,目前有贵州锦屏、湖南黔阳和洪江之说。
不过,黔阳古城还是占据了先机。
人们今天谈及黔阳,多以唐代王昌龄在此为官七年,留下了著名的《芙蓉楼送辛渐》而神往。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黔阳古城确有一座芙蓉楼,据说重修于清代一八O五年,时任黔阳县令曾钰还撰写了《新修芙蓉楼碑记》。
芙蓉楼主楼上有一楹联:“楼上题诗,石壁尚留名士迹;江头送客,冰壶如见故人心”。
当然,我疑惑的是,沈从文先生写黔阳时,为何对芙蓉楼未提?他只是说,“县城有一个阳明书院,留下了王阳明的一点传说。”
我们问了当地文友李高龙,还查阅相关资料,发现黔阳古城有过宝山书院和龙标书院,并没有阳明书院的记载。
毫无疑问,一五O八年到一五一O年,王阳明从浙江过江西到贵州龙场悟道,从沅江到舞水,来回都经过了黔阳。
但在《王阳明全集》和相关传记中,有关黔阳的记载很少。
这莫非是沈从文先生笔误,把王阳明在沅陵的故事写成了黔阳?
要知道,大湘西地区关于有阳明书院的记载,目前只沅陵。
当然,黔阳古城作为全国保存最为完好的明清古城之一,吸引我们的,除了历史,还有它尚未商业化的古朴。
可以说,我们一走进古街,就顽固地爱上了它。
那一盏盏桔红色的夜灯,打在青石板上,闪着幽暗的光,随便在一栋木屋前站一会儿,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们用尽一生,不过是长途跋涉在返朴归真的路上……”
多次来过黔阳的谭总说,古城有南北两条主要街道,左右延伸的小巷犹如鱼骨般展开,漂亮、整齐、厚重,古称九街十八巷。
夜宿“然翔园”,主人杨汉明自称山野村夫,民居里到处是根雕和棕绳编织的艺术品。
就说那睡觉的床,是由四根碗口粗的山茶树盘根错节撑着,床头还有个硕大的鸟巢,用枯枝残叶装扮。
估计这个创意是让人忘却一切烦恼,回归自然,然后在梦里尽情地翱翔吧。
黔阳古城还有个著名的“百忍堂”。
这是一栋保存较好的窨子屋,为“二堂三进”结构,前两进地面铺有“福”字的古铜钱,寓意出门平安、回家挣钱。
过了二进,即是大厅。光线穿过高高的透明的天瓦,整个房子显得格外通透。
“百忍堂”又称张家老屋,家风以“忍”闻名:忍得忍德源流长,家风佳风永世久。
老屋主人叫张国英,今年七十六岁,他说,第一代张家人从江西高安到黔阳古城已有四百余年了。
张老告诉我们,自己还在沅江拉纤二十年了,对沈从文先生写过的那个青浪滩尤为深刻。
“不唱歌是难以过那个滩的。”见我们好奇,张老即兴来了段沅江号子。
号子随着老人的手势抑扬顿挫、穿浪过滩、催人心魄。
四
我第一次到洪江,大约是七年前,应大汉集团傅胜龙董事长之邀,为投资开发古商城出谋划策。
洪江古商城和黔阳古城一样,都是三面临水。发源于城步的巫水,从这里汇入沅江。
巫水古称雄溪,和酉水(酉溪)、渠水(满溪)、㵲水(潕溪)、辰水(辰溪),合称为“武陵五溪”。
生活在这个区域的人们,在古代一直被称为“五溪蛮”。蛮荒之地,民风彪悍,血性十足,不服输,不怕硬,耐得烦。
东汉时期,伏波将军马援不听劝阻,非得用武力征服五溪蛮,最终战死于沅陵的壶头山下,来了回“马革裹尸”。
九百多年后,自称马援后人的楚王马希范,最终以和平相处的原则,收复了五溪蛮,并刻下了溪州铜柱铭文,至今还熠熠生辉。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那些不可一世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最终也是在五溪之地被打得血流成河,不得不举手投降。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这是典型的五溪人的性格。
洪江古商城的繁荣,也正是那些巨商们把五溪人当作了朋友,最终也成就了一番事业。
商道即人道。
文奇告诉我,洪江古商城至少起源于唐代草市,鼎盛于明清,它以“扼西南之咽喉而控七省”的特殊位置,盛极一时。
弥足珍贵的是,这个地方至今还保存着三百八十栋原真性古建筑。
人向阶梯时上下,屋随山势自高低。古商城既有徽派建筑的风格,又具沅湘民居的特色。
体现古商城建筑精髓的,就是“七冲、八巷、九条街”,这也是洪江人常挂在嘴上、写在书上的骄傲。
“冲”在凹处,狭窄弯曲,匠心独运;“巷”藏深处,空谷足音,高远悠长;“街”随屋换,宽敞厚实,相依相偎。
古商城之美,还美于民风。
漫步其中,几乎看不见商品的兜售,时不时地还从老房子里走出一些居民来,聊家常,扯闲谈,抽支烟……
阳光打在人们的脸上,舒适而惬意,生动而温暖。
这些年,因为大汉集团与凤凰古城、湖南日报、洪江区管委会及谢子龙共同开发古商城,我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大汉集团傅胜龙董事长,他对欠发达地区有种特殊的情怀,二十年在湖南近三十个县市区已投资超三百亿元。
负责这个项目的文奇总经理,多年的新闻同行、文友,他转型用智慧和行动造福一方,也是我喜欢洪江的重要理由。
项目董事长叶文智,虽打交道不多,但他在张家界黄龙洞、天门山以及凤凰古城的创意和实践,为大湘西文旅发展的贡献不言而喻。
据文奇介绍,五方携手成立的湖南洪江古商城文化旅游产业投资公司,七年来已投资十多亿元。
十多亿元,这还只是计划投资的四分之一。
叶文智说,建设满足现代消费者需求的产品,是发展现代旅游的根本。“产品是修炼,也是修行。”
工匠精神,可学而至。
因为一些人,爱上一座城。
这些人是历史中的人,也是现实中值得敬重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洪江古商城的宗教文化也独具特色,佛、道、儒、基督及巫傩文化场所一百四十多处。
不同的人,都能在洪江找到信仰。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大家和谐相处,同住一座城,同饮一江水。
前些年,听说从广东来了个大愿法师,弘扬佛法,在古商城背后的嵩云山整修或新修庙宇数座。
其实大愿法师是地道的湖南人,一九七一年九月出生于益阳沅江,一九八八年就读于湖南财经学院,一九九O年八月剃度。
我们在大兴禅寺漫步,看见有个专门的图书室,书架上放了不少书,都是大愿法师写的。
“生命何曾真?觉醒方便门。佛旨微言义,掩卷摄心听。”
大愿法师书中很多禅语都给人启迪,我多次去过洪江古商城,还未曾与他谋面。
走出大兴禅寺,门口有副长长的楹联,黄底黑字,格外醒目:到这里逐步登高且慢前行反省过去,在此间一心放下莫留后悔修养将来。
反省过去就是不忘初心,修养将来即为砥砺前行。
这莫非也是大愿法师的作品?(完)。
刘 明:男,湘西人,中新社原记者,十八洞村、大汉控股集团、城头山、马拉河等单位和景区宣传策划顾问。曾被评为新华网十大名博、感动家乡十大人物。
本期摄影:刘 明,谭必平,刘路文,唐 浩、李 鹏,胡光熟。部分图片来源网络,一并致谢。
来源: 刘明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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