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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煮酒说闲话

[ 发表时间:2018-11-21 10:20:59   ]

是夜,暮色入窗。入薛府,透过花园疏离娑婆的蕉叶,我远远地望见客厅里薛亮先生的背影。我和在院子里遛猫的薛夫人何女士打过招呼,竟自一人爬上他家花园小山坡看锦鲤。一年多,鱼儿大了,手臂粗,红黄白黑,在深秋的轻寒中自在沉浮。

薛先生起身给我开门。我进到屋里,见长桌上有半杯啤酒。薛先生在独酌。来前在深圳我给他打过电话,说要到南京取裱好的画,顺便到他那蹭饭吃,他说好。今年上半年薛先生给我画张手卷《江山秋醉》图,用得是矿物颜料,他担心深圳没好的裱画师,推荐南京吴林泉师傅。手卷裱了一个多月,问过吴师傅画已裱好,就选个日子飞了过来。

一进薛先生家,我眼尖,看到里面画室地上摊着一块白色的油画布,布的一边已刷了些湿漉漉的黑颜色。他正在画画。我心想,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一只鸡在窝里下蛋,你却进鸡窝叨扰它,这蛋就没法下了。好在不是我一个人是如此,他夫人说过去有的朋友经常半夜拧几瓶酒,买几样熟菜过来,薛先生便放下画笔陪着,一喝就是大半宿,扯得无非都是些闲话。这些文人骚客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他们才不管你薛亮是不是正在下蛋,哪怕是在下金蛋蛋都要过来,吵你个鸡犬不宁。

 

 

我坐定,薛先生进里屋给我拿一罐啤酒。我们开喝了。我提起数月前他在微信圈里发了几张没有拼好的铺在地上的图,有房、有山、有水,应该是很大很大的画。在之前的一个日子,我也曾在薛府见过他拿出一张大写意金碧山水给我看。我看完坦言尚不能媲美以前的画。薛先生说他想试试,一种风格的画画久了,腻得很。一个艺术家在不缺钱的时候,还一张一张如此这般画下去,不停地拿去市场换钱,那不是在画画,那是在画钞票。别人可以这样,他不行。让薛先生反反复复重复自己直到老去,他宁可折笔弃纸,不画了。

薛亮先生属猴,已是一个甲子的人了。六十岁一过,他燥动不安起来,把自己折磨成苦逼。今生喝酒的银子已经赚够,薛亮先生心大,还想在暮年玩一票儿大的。

薛亮先生想衰年变法。其实,中国画坛不独薛亮先生想衰年变法。变则通达,不变则死瘐。前辈齐白石老人就变过,勿论偶然必然,反正历史让一个木匠非常幸运地霸了中国现代画坛的首位。可衰年变法谈何容易。无数人想变,大都是碰得头破血流。变法成功的能有几人,凤毛鳞角,齐白石算一个,张大千算半个么?!有的人变不下去,便知难而退。陈传席教授在他的《陈传席文集》里谈到中国现代画家陆俨少、李可染等,为他们“停止艺术上的追求”而感到惋惜。当然,他也剖析到有的人“究其根源乃是其底气不足。”余以为,衰年变法不是人人可为之的。何谓衰年变法,是学养、胆气、悟性、体能、运程、天时等诸多要素熔冶为一炉,缺一,断断不能遂了你的大愿!

 

 

古人云:“七十从心所欲”,但薛先生六十耳顺之年,就急切切“从心所欲”了,不为别的,实在是光阴耽误不起。他听命于心,一切“唯心所造”。他想让他的心中意象山水更哲学、更宗教、更科学。好的书画一定能从中找到哲学、宗教、科学洪水流淌过的蚀迹,这是毫无疑义的。尤其是中国画,它不仅是一种绘画形式,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文化和修养。我在猜测,薛亮先生在新的无穷冥想中,是否再次受到当今新派儒、道、释和量子、暗物质等活动的暗示和影响,他通过涅槃似的思考,使质变的脑细胞激活出玄妙的绘画语素,放胆重新组合排列的线条和色彩,一定能将超自然的美放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极致。他曾在南京办《山外》大展时就说过他想攀登喜玛拉雅峰顶。山峰就在眼前。但望山跑死马,喜玛拉雅金顶云遮雾罩,路有千条,究竟哪条才是薛亮先生的登顶之径呢?!

我们聊到此,薛夫人说吃饭了。当晚喝得是江苏当地产的一种白酒,有年头了,入口绵顺。正是吃阳澄湖大闸蟹的季节,秋蟹膏多肉肥。我吃了两只,一公一母。上次在薛府吃红烧河豚,回到酒店把吃到肚里一点好东西全吐了,至今觉得殊为可惜。我告诫自己今晚切切不可多喝。一瓶酒两人分,不多哉,不多乎。我们虽不是圣人,但酒桌上说的闲话不俗,也很小资,足以佐酒。我端杯调侃薛先生,江苏文化厅不知哪个官,居然把你送到傅抱石纪念馆当了馆长,真是好眼力。你和抱石先生都画山水,且自开一派,又皆是好酒之人。“我听说傅抱石先生好喝茅台。”“是。但很少喝。”薛先生告诉我,喝得最多的一次应该是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画大画的时候,周恩来总理特批给傅抱石先生不少茅台。那年头,在家里平时哪有什么好酒喝,要喝酒,傅抱石先生会让儿子拧着酒瓶到街角打散装头曲酒。打酒是用竹筒做的长柄提勺,一提一斤。戴袖套的售货员拧起大红布包沉甸甸镇盖,从瓮缸里小心提出酒,手不能抖,一抖便短斤少两了。

 

 

我们还聊到薛先生正在尝试使用布料作画。薛先生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种尝试。他认为中国画不应受到绘画材料的限制,包括工具。古代人们随物附色,把颜料涂在竹简、山石、陶和布上,历代画匠多喜好用绢,直到清朝,人们还把扬州八怪用纸作画称为野狐禅。我不是专业美术评论家,是门外汉,对于他在绘画上的探索和创新,我只是凭着一种直觉感觉他的路子是对的。我有他早期和现在的绘画作品,风格迥然不同。有变乃恒。薛先生是敢变其可变,而又敢不变其不可变。大匠也!

其实,作为一个小小收藏者,我看重薛先生,对他肃然起敬,愿意“死皮赖脸”的和他作朋友的是,是他不肯同样的画画两张。他的每张画都具有唯一性。我曾劝过他,中国古今画家这么干多了去了,同样的画谁不画个三五张,现在活着的某某某也是如此。他摇摇头,两个字,“不画!”

席间,他知我想请宋玉麟、孙晓云等大家在他给我画的手卷上题字,又是一通电话。杯中酒越喝越少,闲话却越说越多。我们又聊到当前民营企业生存难的问题,他告诉我,他的一个邻居是南京十万员工大企业的老板,最近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酒喝得不过瘾,话也没尽兴,饭罢离席,薛先生又开了一支葡萄酒,两人在画室里喝得高兴。

 

 

我在画桌上见到一卷写满字的纸,薛先生展开给我看。是薛先生近日忽然悟到的感慨,碎碎念念写了六十一个字的长短句子,碗大的隶体字长卷达六米五十五。开头便是“知蜂脱巢,嗡嗡春浓,桃李争艳皆余喧”。“无数蜂忙蝶劳碌”,中间《三国演义》都进来了,“不知生子乃仲谋”,结尾是“天地本知势,明乎势而止乎势,达人也。”我不清楚薛先生是不是“达人”,但他已不屑与“桃李争艳”和“蜂忙蝶劳碌”,去到“明乎势而止乎势”的境界了。从艺之人,以艺精方可立身,其它皆浮云。静养心、静聚神、静生灵。参透一切的薛先生,现在闭门谢客,少应酬、拒画商、不办展,要想衰年成功变法,唯有放下所有,不为当下声名所累,一切推倒重来,潜心创作。聪明人有时也要用笨办法,不脱一层皮,不瘦一身肉,谁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

此长卷书法我讨了去,薛先生把印章找出让我自己盖,便鬼影不见了。我酒醉,盖得个乱七八糟。边盖边想起数月前在薛府见过薛先生一张大写意金碧山水,我当时只说出上半句“尚不能媲美以前的画”,而下半句闷在肚里,“衰年变法可见些个端倪了。”今夜思量薛亮先生六十出头的人,六十一字感慨,六米五十五的长卷,全是以六开头,开地开合,神灵交汇,因缘俱足,多巧啊。六六六,大顺,莫非是吉兆也?!

出门已是皓月当空,清晖遍地。醉眼朦胧里,我又见薛亮先生独自一人坐在灯下。老酒已干,闲话已尽,我不想打扰他了。他正在我们刚才吃螃蟹的小餐厅里一小口一小口,埋头喝粥。

 

 

(2018年10月30日写于深圳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