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湘西十八洞，一个普通的山村，在脱贫攻坚中因习近平总书记曾经到访而出了名。
我是二O一四年三月二十日随花垣县扶贫工作队一起到湘西十八洞的。
我记得那天十八洞村的黄昏，晚霞如火般燃烧，染红了大半个天空。夕阳西下，周围的空气似乎格外清澈，仿佛玻璃一样。举目远眺，崇山峻岭之间，竟然升腾起轻柔的雾气，一副暖洋洋的样子，让人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温爱。
我到十八洞，是经时任扶贫工作队长龙秀林和队员们的建议，十八洞村委会聘请我当顾问，为做好精准扶贫工作出谋划策。
和我走访过的大多数湖南乡村差不多，那个时候，留在十八洞村的人，多是老人和孩子。
二O一四春节刚过一个多月，因为年前习近平总书记到过十八洞村，不少青年男子没有急着出门打工，而在等待观望中。
他们在观望，地方政府到底将有哪些帮扶举措。
我主动和大家交流，聊打工，聊年收入，聊来聊去，竟然发现不少人还没有结婚。
离开十八洞村回长沙那天，我发了一条微信：“精准扶贫如何扶？十八洞的光棍们在期待。”
我接着写道：十八洞村的未来，是十八洞人的未来。如果我们精准扶贫忽视人的基本需求而高谈阔论，那么无异于舍本求末。
后来，我又多次去了十八洞村，并和扶贫工作队员一起进行了专题调研，发现光棍找不到老婆，主要无外乎三点。一是近几十年来农村出生性别严重失衡。二是农村适龄女青年大量向城镇“流失”。三是光棍们就业谋生的素质亟待提升。我们把这个问题暗暗记在心里，便投入到扶贫工作中去。
扶贫工作队统一了思想，然后就群策群力，带村民到外面参观学习，开眼界，长见识。到二O一六年，十八洞村人均年收入由三年前的一千六百六十八元增加到八千三百一十三元，退出了贫困村行列。
十八洞脱贫了，但在“脱单”路上依然任重道远。
前不久，当得知老友施六金“脱单”了，我和时任扶贫队长的龙秀林及时任第一支书的施金通相约，再次去了十八洞。
回到长沙后，我决定写写十八洞人的故事。尤其是习近平总书记到十八洞村后，五年来，几个男人身上发生的故事。
他们的经历，不仅讲述了十八洞的过去，见证了十八洞的现在，更满怀激情地拥抱着十八洞的未来。
二
“刘老师，我是施六金。八月中秋有时候没？如果不忙的话，回十八洞梨子寨喝我的喜酒。”
收到施六金信息那天，我正在外出差。他还用语音说，你这个顾问也是十八洞的一员，哥告别了单身，来吧。
六金和我同年，今年四十四岁，还大我四个月。
习近平总书记到十八洞村的那一年，六金还在浙江打工。他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出去了，前前后后在外二十多年。
我驻村那年，他刚回到花垣县城，在矿山谋了一份职业，眼睛却盯着村里的变化。
二O一五年十一月，他被龙秀林“摸底”摸了出来，并喊回了十八洞。
尽管打工多年，也存了些钱，但回到十八洞的施六金，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是光棍一个。
施六金的现状，不是个别现象。
扶贫工作队急光棍们之所急，在二O一六年初，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相亲会。
忐忑不安的施六金，硬着头皮去相亲，还因此上了几天央视的新闻联播。
尽管大家很关心，但他最终还是没有牵手成功。
回想起这段经历，施六金说，主要是自己没什么稳定的收入来源，腰包不鼓，腰板也就硬不起来。
后来，他又在家里做过农家乐，收入依然有限。
去年九月，步步高集团在十八洞投资建设了山泉水厂，他应聘成为一名工人，稳定月收入有二千五百元左右，笑容才逐渐多了起来。
施六金在十八洞村新建的山泉水厂里工作(2018年2月3日摄)。
今年初，他又参加相亲会，虽没成功，但整个人的精神完全变了。
在相亲会上，主持人向女嘉宾们介绍施六金(2018年2月4日摄)。
第二届“湘西十八洞村苗年大型相亲会”结束后，施六金走进“姻缘屋”阅读参加相亲会的女嘉宾的个人信息(2018年2月4日摄)。
没隔多久，他认识了现在的爱人吴春霞。他告诉吴春霞说，自己收入虽有限，但一切都是暂时的。他还邀请吴春霞来十八洞走走。
同为花垣人的吴春霞被十八洞村的变化感染了，也被施六金充满激情的话感动了。她决定放弃在上海打工的生活，到十八洞和施六金一起过。
九月十二日，我们到十八洞那晚，施六金说，自己上班一年差不多有四万元，房屋年租金四万五，爱人再给租户做点事，年收入也有四万左右。当然，这还不包括土地租金、猕猴桃产业和山泉水厂给村里的分红……
施六金的幸福写在脸上。
2018年9月24日，中秋节，施六金婚礼现场。
婚礼开始前，吴春霞为施六金佩戴胸花(2018年9月24日摄)。
婚礼开始前，施六金和新娘吴春霞在门口迎接客人(2018年9月24日摄)。
三
施全友比我大两岁，在十八洞驻村的日子里，我们去他家多，跟他聊得也最多。
五年前，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十八洞，座谈会就是在全友的坪场上召开的，他爸妈坐在总书记身边。
全友兄给我的印象，沉默寡言，话不多，白天也很少在家，晚上回来蒙头就睡。
他好像在忙什么，又仿佛在躲什么。
二O一四年三月二十二日上午，我在路上碰到他，两人抽了一阵烟，他才说自己正在为找老婆的事发愁。
原来三年前，他在浙江打工时认识了一个重庆女孩，也带她到十八洞来了，她说这个地方太穷了，穷得连上厕所都要打把伞。
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中，关于结婚的事，女孩始终没有表态。
我说，总书记都到你家里了，你应该自信起来。现在扶贫工作队也驻村了，一切都会好的。
全友兄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笑着说，你们扶贫工作队是来建设十八洞的，又不会帮我们找老婆。
我也笑着说，找老婆和我们读书一样，主要是靠自己，外因是条件，内因是关键。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问，他们都是十八洞人，也都没有找老婆。
大伙一边抽着我递过去的烟，一边扳起手指头算了起来。十八洞村全村有九百三十九人，光三十岁以上的光棍就有四十六人。
道别时，我告诉施全友，你不妨把总书记来十八洞的消息告诉女友，发一些照片，多展望未来。
同时，我把他的照片和大家的想法，也在微信和微博上发了出来：“精准扶贫如何扶？十八洞的光棍们在期待。”
“精准扶贫不妨先从帮光棍找老婆抓起”，朋友们纷纷在微信里留言说。这想法不错，但要做好并不容易。
令人感动的是，我在十八洞村的创意，得到了花垣县委书记罗明支持，扶贫工作队长龙秀林和队员们更是不遗余力地去做。
这种以人为本的想法，当时曾被不少人作为笑谈，我常常想笑，却又笑不出。
没过多久，我就听龙秀林说，施全友用诚心和信心打动了女友。二O一五年元旦，两人喜结连理。
施全友则说，扶贫工作队员不仅指导他做农家乐，结婚的时候，龙秀林队长还给他借了两万元筹办婚礼。
因为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加上总书记到过他家，招待又非常热情，家里的农家乐办得有声有色。
如今，他把农家乐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年租金有十多万元，自己则买了台面包车，做起别的事情来。
这一次回村，我偶然碰到他，发现他胖了不少，整个人的精气神和过去完全两样。他正忙着帮邻居起新屋。
我问他，多少钱一天？
他说，不要钱，帮两天白工，苗族山寨建新屋，远亲近邻都要免费帮忙，一直都是这样。
发家致富的全友兄，一如既往的真诚、憨厚，热情，没有忘本。
四
杨再康也和我同龄。他家木屋前有棵数百年的梨子树，树下有一个宽敞的坪场。
梨子寨的得名，据说就是因为这一棵茂盛的梨子树。
再康说，自己小学没毕业就到全国各地打过工。二O一六年初，看到央视新闻联播连续五天报道了十八洞，就想回来看看。
他主动找到了扶贫工作队。
龙秀林看他家宽敞，特别是二百多平米的院坝，很适合做苗家的长龙宴，便鼓励他做特色餐饮。
没有钱，扶贫工作队帮他贷款五万。没有老婆，工作队员们鼓励他参加相亲会。没有成功，干脆又帮他介绍。
二O一六年下半年，杨再康光荣脱单。
第二年，老婆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儿子满月那天，再康端起大碗酒走向龙秀林，感激万分地说：没有精准扶贫，就没有我今天。
如今，再康家的餐饮人气也很高。他告诉我，一个月有五六千元的毛收入。
五
这次再访十八洞，陪我走得最多的是龙先兰。
五年前，龙先兰才二十六岁。不在我们统计的单身数据中。
那个时候，他说自己还在遥远的俄罗斯打工。看到总书记到十八洞的新闻后，春节过年就回来了。
我曾听龙秀林讲过龙先兰的事情，父亲去得早，母亲改嫁，自己从小就是野孩子，喜欢喝酒、打架、闹事。
龙秀林说，扶贫工作队刚驻村不久，时任湖南副省长的张硕辅到十八洞调研，龙先兰冲进汇报会现场，“领导，工作队都来了，我还没饭吃。”
张硕辅在得知他情况后，要求工作队重点帮扶他，并鼓励他要好好干。
就这样，龙秀林和龙先兰认识了，而且还结成了帮扶对子。
看着龙先兰一个人孤零零的，龙秀林说，今后你就是我兄弟，也就是我父母的儿子，我孩子的叔叔。
龙先兰开始不想呆在十八洞，龙秀林就像大哥一样，出钱送他去培训学习，然后再出去打工。
他在长沙、深圳晃荡了一段时间，依然没有赚到钱。龙秀林干脆出钱到花垣县城租了个门面，让他卖十八洞的稻花鱼。
没卖多久，他又去长沙打工去了。
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边，这样跳来跳去，总不是个办法。
龙秀林说，兄弟你年轻，浑身力气想做事，不如先静下来，养蜂如何？
龙先兰说没有钱，龙秀林担保给他借。有了蜂蜜卖不出，龙秀林在朋友圈推广。
一路上，龙先兰和我谈得最多的是龙秀林，谈他帮他发展产业、找老婆、安家……
十八洞藏在湘西大山深处，山清水秀，山花烂漫，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所以龙先兰的蜂蜜每斤多达百余元，仍供不应求。
龙先兰从最初的养十箱蜜蜂，如今已发展到了一百二十箱。在他带动下，十八洞村的蜂箱已有两百二十箱了。
去年，龙先兰光蜂蜜收入就有七八万元。加上熏腊肉、做小工等收入有十多万了。
当然，这也不包括土地和山泉水厂的租金等集体分红。
六
五年前，施俊刚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去了。
施俊家在梨子寨中心，和我们驻村时住的地方一墙之隔。那个时候，只见他奶奶一个人常坐在门口晒太阳。
我们问老人才知道，原来施俊和父母、还有两个姐姐，都外出打工了。
四年前回家过年，发现十八洞变化了不少，但就业有限，施俊和他的家人也在观望。
三年前，施俊想参军，回到了十八洞。后来虽没去成部队，但县武装部领导关心他，特招为民兵，干了差不多一年。
施俊后来又去了父母身边打工，但武装部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他。
二O一七年上半年，湘西长行村镇银行想在十八洞办网点，看中了施俊家。
在浙江打工一个月有六千多，在家上班工资收入还不到一半。犹豫不决的施俊看到八十多岁的奶奶，毅然决定留下来。
他还说服母亲和姐姐回来，每天十八洞人来人往的，他家也很宽敞，开农家乐，也收入不低。
我这一年多到十八洞，都见到了施俊，他能说会道，待人热情，一看就是读了不少书的人。
今年六月九日，施俊结婚了，给我发了请帖。我在外地出差，送给他们的只有满满的祝福。
七
关于十八洞的故事，要写的太多了。
和扶贫队员走遍家家户户、山山水水的记忆，始终在我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在十八洞村和村民们相处的日常，一直在我心中珍藏着。我们和很多村民，也都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就说施六金吧，婚礼前几天，还专门邀请我们到十八洞帮他策划。
四十四岁的施六金，终于告别了单身，我们发自内心为他高兴。
当然，也就不能拒绝他的邀请了。
重访十八洞的那个晚上，我们像过去一样，一边串辣椒，一边聊起施六金婚礼和他的幽默往事。
大家说说笑笑，施六金却始终都眯着眼、咧着嘴、偷着乐。
我看着手里这一串辣椒，真还像施六金的脸，通红的。
是那种开心喜悦、掩饰不了、按捺不住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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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六金在十八洞村新建的山泉水厂里工作(2018年2月3日摄)。
在相亲会上，主持人向女嘉宾们介绍施六金(2018年2月4日摄)。
第二届“湘西十八洞村苗年大型相亲会”结束后，施六金走进“姻缘屋”阅读参加相亲会的女嘉宾的个人信息(2018年2月4日摄)。
2018年9月24日，中秋节，施六金婚礼现场。
婚礼开始前，吴春霞为施六金佩戴胸花(2018年9月24日摄)。
婚礼开始前，施六金和新娘吴春霞在门口迎接客人(2018年9月24日摄)。